“中國英飛凌”的出海進擊之路
2006年,中車株洲所的一位研發人員劉國友,從組織上接過一個任務:攻關耐壓為8000V的高壓晶閘管。這是國家電網特高壓直流輸電項目急需的一種大功率器件,被一家國外公司壟斷,但因需求型號特殊,談判時外方要求先打一筆研發巨款。僵持之下,國家電網找到株洲所。
這不是中車株洲所第一次解決功率半導體領域的“卡脖子”問題。這家研究所成立于1959年,誕生之初,正值軌道交通系統電氣化,國內產業界與海外幾乎中斷了聯系。沒有先進的功率半導體,軌交電氣系統便失去了心臟,對于電力的百般靈活控制,便無法展開。好在有主機廠的支持,株洲所自力更生,在技術封閉的二十年間,完成了從功率半導體到電氣系統的全鏈條研發。
這也不是劉國友第一次擔負重任。他畢業于武漢大學半導體制造技術專業,是一位兼具物理學素養和動手能力的發明家。在株洲所,他先是搞出了全球半導體單位的第一個電子直線加速器,又帶領團隊在大功率半導體領域突破工藝瓶頸,在工程化的疑難雜癥上精細診斷,成長為研發的中堅力量。
不負眾人所望,經過半年多的技術攻關,劉國友和他的團隊生產出國家電網所需的特種晶閘管。勝利的喜悅并未持續太久,更大的挑戰接踵而來。
中國的軌交革命一日千里,正需要一種更為先進的功率半導體,IGBT。
IGBT,是新的軌交電氣系統的“心臟”。在電氣系統中,電是水,IGBT則是“閘門”[1],經其開關動作,可實現對于電流和電壓的精細控制,進而,既能使列車啟動后即刻將時速提至300公里以上,也可在到站前平穩降速。
隨著高鐵建造運動轟轟烈烈地展開,中國對大功率IGBT產生了強勁的需求,但是因國內尚屬空白,只能進口。一列八編組標準動車組,需要152個IGBT芯片,成本二百萬元,算下來一個一萬多塊,而中國一年需要十萬個以上,價值超過十億元。
盡管中車株洲所此前對IGBT有所研究,但在狂飆突進之時,要迅速做到國產替代,談何容易?
此時,出現了一個絕佳的機會。2008年,時值金融危機,一家掌握IGBT關鍵技術的英國大功率半導體企業——丹尼克斯,由于股價重挫,資金困窘,在市場擴展上無力可施。而在高鐵市場狂飆突進的中國,剛上市的中車株洲所,最不缺的就是資金和市場了。
于是,在2008年,中車株洲所的上市公司主體中車時代電氣,以大約一億元人民幣的成本收購了丹尼克斯。
事后來看,這應該是中國芯片產業歷史上最為正確的收購案。在人人喊著要做“中國英飛凌”補足功率半導體短板的當下,中車株洲所憑借丹尼克斯收購案中修煉的內力,在難度最大的幾個產品領域,在戰場上直接與英飛凌迎面交鋒。
中車株洲所在三個方面樹立了典范:其一,樹立了技術吸收引進的新模式,外方原型研發,中國工程化量產;其二,成功在軌交領域打破國外壟斷,在大功率IGBT上實現國產化替代;其三,摸索出一條官用技術轉民用市場的新路徑,在軌交IGBT技術的基礎上探索電動車市場,在最近的缺芯潮中趁勢而起。
鑒于丹尼克斯收購案的歷史價值和產業意義,本文將其劃分為三個時間段,全面復盤中車株洲所的出海整合經驗:
2008~2014,技術引進
2015~2016,國產化替代
2017~,官轉民
丹尼克斯收購案不是空穴來風。早在2007年,為解決高鐵的IGBT“卡脖子”問題,劉國友被派往歐洲考察,物色了一段時間,他向高層建言:收購英國丹尼克斯。
收購完成后,中車株洲所首先確定了中英兩方的分工定位:英方的林肯工廠,主攻研發,兼具小規模試產,也就是把IGBT的原型打磨好;中方的株洲工廠,主攻大規模量產,兼具部分研發。
丹尼克斯半導體
當然,不管是中方,還是英方,都由中車株洲所的中國工程師主導技術學習過程。劉國友再次領銜,帶著三十多位工程師來到英國,訓戰結合,進步神速。在他的建議下,所里在英國成立了一個功率半導體研發中心,國內的研發骨干,被一批批送到英國參加工程師培訓班。培訓同時,軌交IGBT的研發工作緊鑼密鼓進行,在反復實驗的訓練下,中國工程師逐漸摸清了產品的高可靠性要求,并打磨出最初的原型產品。
僅有海外的技術學習依然不夠,中車株洲所同步啟動了與國內學術界的研發合作。2011年,株洲所聯合浙大,啟動關于軌交IGBT芯片的02專項。在這一合作中,學術界從理論上探明技術優化的方向,然后交由株洲所在制造工藝上予以改進。
2012年,在基本完成技術吸收、消化的過程后,中車株洲所研制出耐壓3300V的高壓IGBT,一舉打破國內的“卡脖子”現狀。
同年,株洲所投資15億元,啟動國內首條8英寸IGBT芯片產線建設,到了2014年6月,中車株洲所IGBT芯片成功投產。在英國丹尼克斯的大功率IGBT的基礎上,株洲所在量產層面提升不少:晶圓尺寸從6英寸升到8英寸,電路結構和封裝工藝也升級換代,同步到當時的潛在主流方向。
總結這一階段的技術引進過程,中車株洲所嚴格遵循著“引進、消化、吸收、再創新”的步驟,最終將英國的IGBT芯片原型,在中國工程化落地。但是,要格外注意的是,株洲所在這個技術學習過程中,從始至終都是自主的:
1)在技術能力上自主,掌握學習技術的必須基礎;2)在技術團隊上自主,一方面派國內工程師團隊進行系統的海外學習,另一方面與國內學術界合作;3)在技術轉移上自主,工程師團隊學成歸國,將工程化能力落地在株洲產線上。
2010年,中車株洲所IGBT出世之前,中國的高壓IGBT市場由三家國外巨頭壟斷。賽米控、英飛凌和ABB坐擁半壁江山,國內產品占比不及30%,掌握核心技術的,更是只有株洲所一家。
2011年,中車株洲所IGBT進入軌交市場,但并沒有立即打開局面,反而進入了一段比較“安靜”的時期,國產化替代,并沒有想象中那么簡單。
軌交,是一個特別嚴苛的市場,即便身在軌交系統,央企也不能貿然采用中車株洲所的高壓IGBT。原因在于,軌交運行條件實在惡劣,因而對電氣系統的核心元器件提出了三個要求:
首先是自身運行環境電磁干擾很大,要求嚴格控制,從而也就要求高壓IGBT符合極高的電磁兼容(EMC)標準;
然后是穿越的運行空間跨度極大,尤其在中國,早發哈爾濱晚至廣州是常態,穿越的環境溫差30℃以上,此外還有地形等各類考驗,在惡劣的條件下,要滿足很高的可靠性;
最后是使用時間要長,裝在高鐵上,不能說運行了一兩年時間便失效,那會造成很大的災難,因此,高壓IGBT的失效率,也是一個重要的指標。
在初期,中車株洲所并未形成實質性威脅,但外國廠商依然嚴陣以待。實際上,甚至在宣布收購丹尼克斯的時候,外商便將供應中國市場的對應產品降了20%。
到了2014年8英寸產線投產之際,中車株洲所面臨的價格戰更加白熱化。產品剛準備以低于市場價30%推出,外商竟聯手降了70%。市場寡頭壟斷者聯合起來,對后來者施以價格戰大棒,以使其無利可圖,最終退出市場。
但是,價格戰越打越兇,中車株洲所反而蠶食了更多的市場份額。正是在2014~2016年間,株洲所在中國大功率半導體的市場占有率,從接近于0漲到60%,銷售額每年增長兩倍[2]。憑借在核心元器件積累的價格優勢,到2016年,株洲所在地鐵牽引系統招標的中標率達到77%。
市場份額大幅擴張之際,上市公司主體中車時代電氣在2014到2015年間股價快速上漲
中車株洲所在軌交高壓IGBT市場的成功,源于四個因素:
一,下游整機應用牽引強勁,母公司中車是國內軌交設備的重要參與者,株洲所自己也不單單只造元器件,而是長期同時研發電氣系統,如此,對于下游需求的掌控便精準迅速;
二,在吸收了英方的技術能力后,株洲所具備了較強的再創新能力,也就能夠對軌交密切貼身服務;
三,株洲所在本地建立的8英寸產線,使其掌握了從設計、制造到封裝的全流程,工程化能力加持之下,能夠扛住外商猛烈的價格戰;
四,高可靠要求的核心元器件市場,一般規律是,買方先對其進行2~3年的驗證,產品被證明符合要求后下批量訂單,復購率逐年提升,株洲所被驗證可靠后,在其后的兩三年快速上量,正好符合這一行業規律。
在國內市場風生水起之時,中車株洲所將觸角伸到了海外。2015年,株洲所的IGBT芯片打入馬來西亞輕軌,2016年,打入印度機車市場,獲得客戶認可后再獲新增訂單。可見,只要國產化替代做到了自主創新,在市場上的競爭力持續積聚,便能攻入海外市場,延續其頑強的生命力。
2014年到2016年,是中車株洲所軌交IGBT真正實現國產化替代的時期??偨Y株洲所與外商高壓IGBT的市場之戰,可以發現,高端核心元器件的國產化替代,從來不是一蹴而就,更符合產業規律的,應該是:
六年蟄伏、一朝驚人、圍追堵截、殺出重圍。
當中車株洲所終于取得實質性成果后,又不得不面臨增長難題。2017年底,石濟高鐵開通運營,中國“四縱四橫”高鐵網全部建成通車,長達十年的高鐵建造運動告一段落,要繼續增長,中車株洲所就要在新的戰場——車規級IGBT市場扎下根。
車規級IGBT,屬于車規級芯片市場的范疇,中車株洲所之所以能夠切入,是因為在這一產品的兩個核心環節,株洲所都有著獨特的優勢:
第一個,設備工藝環節,是產品檔次的根本性決定因素。在這一環節,株洲所之前已有建廠經驗,到2020,專門為車規級芯片建立的8英寸IGBT產線投產,工藝制程提升到主流的0.13微米,同時,株洲所引入了最新的燒結工藝技術,提升了產品的可靠性。
第二個,系統應用環節,上游芯片廠與下游整機廠磨合,決定了對產品理解是否到位、能否定義好芯片產品。在這一環節,中車株洲所兼具先天稟賦和后天布局:
在先天稟賦上,株洲所原來適應了難度最大的軌交市場,技術能力能夠有效遷移到電動車市場,呈降維打擊態勢。
具體來說,株洲所的高鐵IGBT,要有豐富的傳感器控制和軟件仿真經驗,要滿足最嚴苛的電磁兼容(EMC)等級,要達到25年行駛30萬公里的可靠使用要求。三者降幾個規格,便是電動車市場IGBT的市場準入門檻。
在后天努力上,株洲所延續了其在軌交市場的策略,核心元器件和下游系統應用兩手抓,積極與海外廠商展開技術合作,在IGBT芯片的下游市場——電驅動廣泛布局,以此熟悉應用環境,做對產品定義。
先是在2014年,株洲所旗下的丹尼克斯,進入一個由英國公司主導的汽車電驅動系統合作研發團體,由此開始研究混動系統。后在2019年,株洲所與德國電驅動廠商浩夫爾成立合資公司,在無錫共同研發。
掌握了兩大核心環節的優勢,中車株洲所在市場拓展上采取了與整車廠合作綁定的策略。2019年,與東風合資成立智新半導體,雙方一起建產線,IGBT芯片下線后先用在東風自家的車上,而后逐步向其他車廠拓展。
智新半導體廠內景觀
這一市場策略比較保守,但對于廣大的A級車及以上車型的車廠來說,這是最為穩妥的。在英飛凌掌握大半電動車IGBT市場供應的背景下,車廠要替換下來,首先要小批量驗證其可靠性,保證良率足夠高,失效率足夠低,然后才能逐步上量。
而突如其來的缺芯危機,加速了這一國產化替代過程。
對于中國的電動車廠商,尤其是許多供應鏈談判能力較弱的造車新勢力,英飛凌不承諾交貨周期,定價居高不下,車廠不得不在市場上從經銷商那里四處掃貨。
中車株洲所趁勢打進市場,憑借低于英飛凌30%的價格優勢、可以保證的交付優勢、高配合度的定制服務優勢,獲得理想、小鵬等車廠青睞,就勢導入中高端電動車市場。
中車株洲所在高端IGBT市場的成功,無疑是國營工業在芯片產業一個極為優秀的范例。
在一般人的印象中,國營工業企業人才外流嚴重,技術追趕力有不逮,出海研發和銷售是一個神話。但中車株洲所在2008年的一個價值只有一億元的英國并購案,卻讓這個公司奇跡般地走在了中國功率半導體行業的最前沿。
相比于近年來動輒百億的海外并購案,丹尼克斯半導體并購案顯得微不足道,只是九牛一毛。
但中車株洲所的中國工程師,在十幾年的時間里,用他們的勤勞和智慧將其價值放大了幾百倍。這充分證明了,中國的國營工業,在芯片產業迎來巨大挑戰的新時代,依然能夠證明他們工程化與再創新的巨大價值。
而要做到這一點,最為關鍵之處,是讓那些充滿使命感的工程師和發明家,領導著有技術能力的企業,沿著堅定的產業政策勇往前行。
全文完。感謝您的耐心閱讀。
[1] 中車時代電氣:突破“機車之核”技術壁壘,國資報告
[2] 南車株洲所實現IGBT產業化,"湖南智造"領先世界,湖南日報
風險提示:本文主要目的是芯片產業并購案的歷史經驗,不代表對具體公司的看法。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 “遠川科技評論”(ID:kechuangych),作者:易俊江,36氪經授權發布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