底層編劇生存實錄:擺攤、賣花、送外賣
2021年底,一篇名為《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人在干什么》的文章出圈了。作者是《愛情神話》的導演兼編劇邵藝輝,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。這篇文章里,邵藝輝講述了畢業后在朋友圈賣電子煙的經歷,還有校友們形形色色的各類副業,大多都與文學和電影相差十萬八千里。
出自邵藝輝文章
這篇文章寫于2019年,當時就火了一波,邵藝輝還因“抹黑電影學院”被批判了一陣,但在2021年《愛情神話》票房和口碑雙贏后,這段賣電子煙的辛酸往事再度被翻出來時,多少就帶了點兒傳奇色彩。
對自己成名前的編劇經歷,她曾這樣評價:“我發現做編劇完全不受人尊重,就是你在錢上,在人格上,在作品署名上,一無所有。”至于后來能走出一無所有,她在某次采訪里歸功于“走了狗屎運”。
無獨有偶,近期某部仙俠劇也上演了一出“決戰編劇之巔”,究竟是大編劇們抱團排擠小編劇,還是小編劇領非己之功,至今仍是未解之謎。但無論如何,編劇權益問題至今仍是行業之痛,這點毋庸置疑。
“走狗屎運”者如邵藝輝,憑作品為自己掙得了一定的話語權,但那些沒走狗屎運,依然在行業下游苦苦掙扎的編劇們,又是怎樣的呢?
骨朵對話了三位自稱身處行業底層的編劇,試圖通過他們的講述,探析一下這個行業光鮮亮麗的背面。
小魚是某知名985大學的碩士,本專業與影視傳媒毫無關聯,入行是因為研二時在一家娛樂公司實習,認識了一位電影學院畢業的朋友。
因為非科班出身,小魚能接觸到的機會非常有限,她選擇跟著科班出身的朋友一起撰稿。“我朋友是底層,那我應該算是底層中的底層了吧。”
小魚在2020年入行,彼時影視行業正處在疫情和寒冬的雙重危機下。放棄本專業的工作進入影視行業,有點“49年入國軍”的感覺。
“當然是因為很熱愛才會加入。我從小就一直有個電影夢,但是考大學、考研的時候都沒敢考慮這方面,老老實實地選了安穩的專業,直到認識了這位電影學院的朋友。我覺得如果再不抓住這個機會,我可能永遠沒法踏入這個行業了。”
但她的夢想很容易就被現實擊得支離破碎。
小魚跟著朋友輾轉經歷過幾個編劇工作室,這些編劇工作室規模都不大,大編劇下面通常有六七個小編劇。而編劇工作室的模式通常是大編劇主導故事方向,大綱、分場等具體的工作則分配給下面的小編劇。
“項目進行的時候會定期開劇本會,梳理故事結構,分配工作任務。當時還在疫情期間,基本都是遠程開線上會議。每次開劇本會,我的心理壓力都非常大,因為當時跟的大編劇脾氣非常差,說罵就罵,隔著屏幕我都能被罵哭。”
大編劇被認為是工作室食物鏈頂端,掌握著全部的財富、資源和話語權。“她可能寫五集左右就能拿到幾十萬了,但分到我們頭上的很少。有一次我寫了一個多月,最后一共只拿到2000塊錢。署名權也是只有大編劇有,誰給她干活多、聽話,可能才會被大編劇‘賞’個署名權。”
入行至今,小魚一共做過四個項目,其中有一個已經成功上線,還有一個正在準備上線。
但她一直沒有署過名。
“給我結尾款就行,署不署名的,隨緣吧。”
出自《全資進組》
“尾款ptsd”幾乎是編劇這行的職業病。編劇的稿費通常視項目情況分幾個階段結清,比如完成大綱后、完成故事梗概后、完成分集后等等,而最后一筆稿費就是最容易被拖欠的。“簽合同的時候,就預想了會被拖欠尾款的情況,所以會盡量把這一階段的錢的比例壓到最低。”
“我甚至在項目開始的時候就已經默認了尾款是拿不到的。”另一位受訪編劇安莉莉這樣告訴骨朵。“這種情況太常見了,我加的編劇群里,有大編劇都被拖欠了幾百萬的稿費,何況我們這些底層小編劇。”
至于拿不到尾款后采取維權措施,那也是大編劇們的特權。“中間合作就很耗費精力了,沒有余力再去維權了,打官司什么的,耗不起。”小魚說。
比拿不到尾款還要讓小編劇們吐血的是被騙稿、洗稿。
阿青是一名剛由小說寫手轉戰小程序短劇領域的編劇,和一集幾十分鐘的網劇相比,小程序短劇一集一分鐘左右的體量要小很多,門檻也相對低一些。當然,稿費也會低不少。
小魚是網劇編劇,一集的費用通常在幾千左右,在行業里價格很低。而阿青的稿費和她一比,幾乎只有個零頭。
“我寫了80集,只拿到了500塊。”提起此事,阿青還是很生氣。起初,他是在某個app上看到了某工作室的短劇收稿信息,由于不了解市場價,覺得5000塊錢一部100集左右的短劇,價位可以接受,于是就加了編輯試水了一下。
寫稿的過程并不算很順利,期間改稿數次,雖然最后還是通過了,但原本許諾的5000塊卻變成了500塊。
緊接著,他又發現,原來5000塊一部的價格,其實也遠遠低于市場價。“如果直接和平臺方合作,都是一兩萬起的,還有各種分成。但是剛入行的新人們通常能力不夠,所以還是會選擇跟著工作室,工作室會幫忙對接平臺,也會抽成。但是抽成抽得這么狠的,根本就是騙稿了。”
后來,阿青聯合了其他幾個有類似經歷的小編劇,在那個有幾百個寫手、編劇的工作室群里揭露了工作室壓價、騙稿的事情,那個群最終被解散,工作室的“老大”也被掛到各類社交平臺。但阿青的稿費,還是沒有拿到手。
不過,他們也早就習以為常。
“干了這一行,誰還沒有過幾個兼職啊?”
安莉莉是學導演的,2019年畢業,因為拍攝畢業作品時預算超支,負債幾十萬,直到今年,債務才還得差不多。
“在學校的時候,我是很理想主義的,之前有個作品,老師覺得應該把它做成網大,但我覺得這是在侮辱我,我寧愿去跳河。因為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文藝、非常嚴肅的片子。”
那時候的她沒有想到,之后自己會“下沉”得如此徹底。不僅是創作的下沉,還有生活的下沉。
因為導演的工作機會太少,為了還債,安莉莉轉去當了編劇。起初她是編劇助理,什么火就寫什么,沒有選擇權。她不得不摒棄在學校里學到的經典和理論,去寫在自己看來很幼稚的甜寵。
做編劇的同時,安莉莉也做文案、運營自媒體,什么賺錢寫什么,她還去夜市擺過攤,賣檸檬茶。
“擺攤一點都不輕松。網上有很多年輕人擺攤的帖子,其實都把擺攤描繪得理想化了。賣檸檬茶的時候,如果那一天下雨了沒法出攤,或者有城管來,我的心情就會特別糟糕,因為會虧損。而且也會有很多突發情況,比如你幾天不去,你的攤位就會被其他人占了,或者一個不留神,就有人往你的三輪車里扔垃圾。”
小魚也做過多種兼職。因為自由編劇不用坐班,她回到了自己的家鄉,一個四五線城市。比起安莉莉,她對自己的兼職更滿意一些。她賣過氣球、玩偶,最后選擇的是賣花。“一開始賣花只是因為干編劇掙不到錢,又不穩定,現在倒是挺喜歡的。”
小魚賣的花
現在,小魚幾乎每天都會出攤,她的出攤時間不長,通常會選擇在人流量較大的商場門口,一個月能穩定有幾千塊的利潤。在她的城市,這筆賣花的收入足夠讓她生活無憂,也可以讓她在面對落空的編劇項目、被拖欠的稿費時,更從容一些。
阿青轉行編劇之前是小說寫手,拿不到稿費的時候做過一段時間的外賣騎手,“寫作太虛了,不管是寫小說還是寫劇本都這樣,送外賣的話,起碼送一單就會有一單的錢。”阿青坦誠,如果接下來的短劇不順利,他會考慮重操舊業。“不過可能會跳槽到XX(某外賣平臺)的對家。”他開玩笑地說。
阿青送的外賣
兼職,對于朝不保夕的小編劇們來說,可能是比主業更靠譜的存在。
小魚是名校研究生畢業,畢業后她的同學大多從事著體面穩定的工作。據她所知,做編劇的只有她一個人。“畢竟本專業和編劇八桿子打不著,我父母當時也特別不支持不理解。”特別是后來她嘗試做副業的時候,父母的心疼和反對達到了巔峰。
“他們一直勸我考公,還是希望我能安穩點,找個正兒八經的工作去上班。”她認識的另一個非科班轉行做編劇的朋友,被底層毒打后毅然抽身,用那段經歷當跳板,入職了一家影視公司做策劃。“起碼有錢拿了,還有五險一金。”
五險一金是不少自由職業者的痛點,編劇江湖上流傳著“做著幾千萬的大項目,舍不得幾十塊的掛號費”的段子。很多底層小編劇不舍得自己繳納社保費用,所以一旦生病,就會立刻面臨醫藥費無法報銷等問題。入職正規公司做影視策劃,是個比做自由編劇穩妥點的選擇,而且也沒有離夢想太遠。
“但我還是想當編劇,”小魚說,“雖然現在還不能寫我想寫的故事,但堅持下去,總有一天會的吧?今年,我之前接的一個停了的項目也復工了,這不就變好了嗎?而且,雖然是少數,但這行里確實還是有人在做好東西的。”
安莉莉背負著畢設的債務,艱難度過了畢業后的這幾年,見識過行業里太多的不公,也寫過很多自己不喜歡的東西,但她還是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那部作品《夏日昆蟲紀事》。“雖然現在看來很幼稚,但我還是希望能重剪,讓更多人看到。”
截圖出自安莉莉作品《夏日昆蟲紀事》
比起小魚和安莉莉,阿青沒有太多情懷加身,他對這個行業仍抱有實際的期待。“我就覺得我干這個,應該還是能賺到錢的,所以就再堅持堅持。”
不管推動這些底層編劇走下去的原因是什么,起碼他們都還在堅持著。2023年,影視行業也有了回暖跡象。也許有一天,他們擺攤、賣花、送外賣的經歷,也會像邵藝輝賣電子煙一樣,成為一段“成功之前”的勵志故事。
(文中采訪對象均為化名)
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“骨朵網絡影視”(ID:guduowlj),作者:GuDuo骨朵編輯部,36氪經授權發布。
